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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舊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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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女,你為什麽總是悶悶不樂?”

朦朦朧朧中,季容初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發問。

她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場幻夢之中,夢裏,她看見一位靈秀女子坐在大樹粗壯的樹枝上,寒碧般的眼眸中乘著淡淡的憂愁。她頭戴花環,碧綠色的頭發如同身邊的藤蔓一樣垂落到地面上,與季容初額心處有綠葉花紋不同,這位女子全身上下都繪滿了綠色的紋樣,美麗若山野間爛漫的精靈。

“我不知道,父親。”

她伸出手,一只飛來的小鳥落在她削蔥般的指上,她伸手撫摸它柔軟的羽毛,“我不知道自己該因何而快樂,也許我是在這裏待得太久了,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讓我熟悉到失去了意義。”

她身下的樹木說道:“我在這裏待得時間比你多上數十萬年,從未有這樣的感受。”

女子一擡手,將那只小鳥送出去,目光跟隨著它閃爍的羽毛,“可能因為我不是一顆樹木。”

巨樹抖了抖樹枝,像是表示自己的不滿,又像是想要逗她玩。

靈女輕輕的撫摸著古樹粗糙的樹枝,溫和的說道:“父親,你曾跟我說過,我生於天地萬物,是應運天道的孩子,身負最重要的使命,可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巨樹察覺了她的心思,說道:“你想離開了。”

“不是的。”

靈女說道,那只小鳥被她送出去後卻又依依不舍的飛了回來,親昵的在她肩膀上跳躍,“我只是......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想不通自己存在的意義,但是從未想過要離開這裏。父親,也許陪伴您就是我生命的意義。”

“像一只眷戀巢的鳥兒?”

靈女逗弄著肩上的鳥兒,若有所思的說道:“也許吧......”

巨樹的樹葉被迎面吹來的一陣風吹的激烈的擺動,仿佛它長長的嘆了口氣。這顆活了數十萬年的老樹在這一刻仿佛已經聽見命運悄然來臨的腳步聲,不再說話了。

不多時,一只銀白色的巨狼從遠處跑了過來,他跑到樹下化作一位英俊挺拔的男子,手中拿著一根木笛,擡頭望著樹上的靈女,銀灰色的眼中有化不開的溫柔。

“靈女。”他聲音低沈,道,“我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

靈女微微歪了歪頭,“你要離開了嗎?”

男子表情微微黯淡,但很快被一種被仇恨催化的堅定代替,“嗯,我要回到族中去。”

“在走之前,我想把這個給你。”他展示自己制作的木笛,說道:“就當做是......我的謝禮吧。”

男子剛往前一步,靈女肩上蹦蹦跳跳的鳥兒像是被他身上凜冽的氣質驚到,撲騰著翅膀忙不疊的跑了,連倉促間掉落的羽毛都帶著說不出的驚恐。

靈女望著慌忙飛離的鳥兒,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她身下的巨樹樹枝突然激烈的抖動了起來,靈女嚇了一跳,她甚至沒來得及保持平衡就被抖落下去,她無措伸開的雙臂像是只尚未學會的飛翔的鳥,只是這次巨樹沒有再伸出樹藤將她接住。

那男子卻搖身一變化作大狼,一息之間飛躍而起,穩穩的接住了從樹上掉落的女子。

靈女從大狼的茸毛之中探出頭來,驚魂未定的對著巨樹說道:“父親,您怎麽了?”

“我已經不需要你的陪伴,你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

巨樹淡淡道:“離開大山,去人類的世界看看吧。”

靈女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她說道:“不,為什麽......這太突然了,父親,別趕我走!”

“當你心念升起的瞬間,在我身邊就算再留千百年,也是原地踏步的一瞬間。”

蒼老的聲音說道:“飛走吧。等你累了,受傷了再來找我,我是天地間每一棵樹,永遠註視著你。”

此時狂風驟起,林間落葉飛舞。靈女擡起手臂擋住被風吹的幹澀的雙眼,她再睜開眼,生活了不知多久的樹林竟然在眨眼化作一片平地,巨樹亦是不知所蹤,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場夢境。

大狼問道:“靈女,你沒事罷?剛剛在和誰說話?”

靈女呆呆的看向自己懷中的一截木枝,那木枝約有不到二十寸的長短,極為輕盈,周身縈繞著青色的靈力,枝丫中綻開數朵淡白色的小花,素雅怡人,仿若枝頭新雪。

季容初有些驚訝,她識得靈女懷抱的木枝,因為那也正是她的本命靈器!這靈器傳說為連接著天地人神的通天神樹——建木,在消隱前所贈予人間的一截木枝,此乃真正的神器,為萬木之王,可調動萬木生機。原本為木靈女季蓮華所用,她死後自然而然的傳給了她的孩子季容初。

除此之外,天下無人可以驅使。

然而季容初被收押入太吾山後,她的本命靈器亦被宗門沒收,代為管理。鑒於建木的特殊性,它的藏身處為最為宗內最為機密之處,也就只有現任宗主知道它現在何處。

而這應當是自己的母親季蓮華離開大山前,留下的最後一段記憶。

她看見銀狼低低說著些什麽,像是在安慰靈女。兩人一同上路,跋涉數十日,終於從十萬大山走出。

在離開前,她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身後的萬重山。

大狼安慰她道:“還會回來的。”

靈女知道他寬慰自己,微微一笑,緩緩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沒說出心中隱隱有種預感,只要踏出這一步,她恐怕就不會......

“不會回來了。”

季容初旁觀著一切,突然說道。

靈女楞了一下,竟然直接望向了季容初所在的位置。

季容初也是一驚,她試探性的喚道:“......娘?”

她心中浮上一絲莫名的情緒,即使知道這是夢境,仍是忍不住問道:“娘,你能看見我嗎?”

靈女從大狼身上跳了下來,疑惑的打量著四周。大狼耳朵動了動,問道:“靈女,怎麽了?”

靈女回過神,問道:“我好像......聽見一個女孩兒的聲音。”

大狼警覺的答道:“在哪個方向?”

靈女猶豫了一下,“不,應當是我聽錯了。”

......果然還是看不見。

季容初怔怔的望著她,不管她是否能夠聽見,還是說出了藏在心中許久的話:“對不起。”

“是因為你生下了我,所以消散了,沒能再回來。”季容初說:“娘,要不您還是轉頭回去吧,其實外面也沒有那麽好。我爹和嵐純都不是什麽好人,你跟他們玩在一起,會被欺負的。”

“回去吧。”季容初越說越流利,仿佛把在心中想了千百次的想法吐露出來一般,她說道:“靈女能活很久很久,你再等個幾百年,至少別見到我爹,也許你就不會......”

大狼道:“我沒聽見聲音,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裏......靈女,你怎麽了?”

靈女出神的望著那個方向,她從銀狼的背上跳了下來,走到了季容初面前。

“這附近好像有個人,”靈女說道,“她在跟我說話,我卻見不到她,太奇怪了。”

大狼警覺道:“怕是有人藏在暗處,靈女,我們先離開吧。”

“不是敵人,”靈女緩緩道,“我能感覺到,我好像有個很重要的東西在她身上。”

季容初啞然的望著她,這時,那靈女站在她面前,猶豫著擡起手,她的手正好放在季容初心口處的位置。

“......好像是在這裏。”

世間傳說靈女為天地靈氣的化身,和人類不同,她們無需經歷生老病死中‘老’‘病’兩座大關,雖也有喜怒哀樂,但是遠比常人感受到的淡的多。傳聞中只有在她們將消散於天地之時,才會落下一滴‘靈女淚’。

凝結著靈女一生靈力精華的淚珠,有著起死回生的能力,其中蘊含的能量甚至足以讓北境的冰天雪地一瞬間內覆蓋滿紅花綠草,長出廣袤叢林。

天生靈體失了心頭血,是活不過十年的。

但是......

季容初心臟一熱,她將自己的手覆在女人的手上,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母親的最後一滴眼淚藏在了哪裏。

一股極為柔和的靈力流過她的四肢百骸,破碎的靈海被一雙溫柔的手覆蓋,修補。她覺得全身都暖洋洋的,鼻尖輕嗅到一縷森林中木質的香氣,如同被一種與她出自同源的力量抱在懷裏。在這一刻,季容初無比確切的感受到了母親的守護。

四周的景色驟然消失,只剩下她和站在她對面的靈女,她擡起眼,發現靈女正在抿唇微笑著看著她。

“娘.....?”

“我是她留在你心中的最後的一部分,時機到了就會出現。”

靈女走進她,一手抓著她的手,一邊將兩人的額頭貼在一起。

季容初識海中的封印被逐漸抹去,大量被遺忘的記憶攜帶著靈力回歸她的體內,五彩繽紛的畫面如同展開的畫卷鋪滿她記憶的回廊,那些記載著往事的畫面隨著她的目光掃過,化作一片片流光從她眼中倒映,留下印記後又匆忙流逝。

“師姐,初次見面,我叫丁叮鐺!就是鈴鐺響起時的丁,叮,鐺。”

“初兒,待我死後,將我的魂魄送去未央天吧。”

“師妹,你的心頭血我帶走了,此間事了,我李寒燈必賠你一命......”

季容初在聽見最後一句話之時雙眼驀然睜大,她直覺般的伸手一抓,一道即將逝去的流光被她握在手中。

就在這時,一只手輕柔的搭在她的手上。

靈女溫柔的說道:“靈女淚所剩餘的力量,可以保護你至少可以再活百年。亦或是匯聚靈力,在此刻沖破關於你記憶的所有封印,助你回憶起一切,你選哪一個?”

季容初攥著流光的手顫了一下,卻沒有松開。

靈女微微一笑,她道:“既然如此,接下來的路就要一個人走了。”

她握著季容初的手微微一用力,那流光瞬間支離破碎,化作一道白光炸開。

“我會祝福你......”

季容初只覺得眼前一花,整個人如受重擊,她在天旋地轉之間沒能保持住平衡,稀裏糊塗的摔在地上。

在那陣白光褪去之後,她睜開酸痛的眼睛不適應的眨了眨,發現眼前的景色變了。

此刻她坐在地上,面前是一方矮桌。她的大腦昏昏沈沈並不清醒,看東西都有點花,四個帶著重影的桌腿在她眼中幻化成了八個。

她擡起手,似乎打到了什麽東西,定睛一看,是個陪她一起栽倒在地上的小木凳,腿邊還躺著個酒盅,其中的酒液灑在地上,浸濕她的一片裙角。

當季容初看清那個酒盅上的花紋時,驀然楞住了。

季容初的手輕微有些顫抖,她將那繪著大片盛開蓮花的白瓷杯拿起來仔細打量,這是她以前喝酒時最愛用的酒盅,只是在十年前那場酒席上摔成了碎片,此後她亦沒有機會再飲酒。

此時,這酒盅雖然摔在了地上,卻因為高度不夠,只是摔掉了一點邊緣,謔了個無傷大雅的小口子。

“師妹,你喝醉了。”

一雙冰涼的手握住了她拿著酒盅的手腕上,那人似乎不常說話,聲音雖然悅耳卻帶著淡淡的沙啞。

她聞言擡起頭,不可置信的看向想要將她拉起來的男人。

兩人目光相對,面前的男子神清骨秀,面容冷峻,一雙黑眸如同點墨,正是李寒燈。

直到此刻,她終於可以確定自己回到了十年前自己被殺的那一天!

季容初的聲音有些發抖:“師兄......”

“怎麽了?”李寒燈見季容初怔怔的望向他,微微皺了皺眉,“哪裏摔疼了?”

“不......我沒事。”

季容初慌裏慌張的從地上站了起來,剛剛她應該是喝高了,不小心連人帶凳一起摔倒在地,她這一摔倒是清醒了不少,於是重新扶好凳子,坐回了桌前。

李寒燈看出她有些異樣,卻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在她起身後自然而然的松開了握住她手腕的手,重新坐回她對面。

季容初看了看桌旁的兩個空凳子,問道:“嚴雲鶴和丁叮當哪裏去了?”

李寒燈頗有些無奈,他說道:“已經回房了。”

季容初一楞,隨即想起了每次師門裏喝酒,她和丁叮當總是一唱一和的給嚴雲鶴敬酒,每次酒席都以嚴雲鶴喝趴下結束,大家各自散去。而今天不知為了什麽,李寒燈並沒有離開。

“師妹,”李寒燈看季容初心不在焉的,又問了一遍:“我剛剛說的話,你聽見了麽?”

“嗯?”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季容初還是有點恍惚,“什麽話?”

李寒燈嘆了口氣。

“我說,”李寒燈聲音微冷,“劍聖飛升那日只有你在他身邊,我要你句實話,劍聖是不是,根本沒能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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